科学网—一纸一江湖
宣纸,中国手工纸中的翘楚,看似纤薄柔软,却暗藏筋骨,有着“纸寿千年”的盛誉。然而,与诸多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命运一样,手工宣纸在几经沉浮之后,几乎已经面目全非,传统几近丧失。
纸簾,也被造纸行业称为模具,是传统手工捞纸的重要工具。43岁的程宵春是百年簾师世家传人,浙江衢州程氏也是目前国内技术水平最高、产品品种最齐全的纸簾簾号。
2015年末,程宵春带着一部有关他的纪录片来到了中央美院,讲述了他,以及一张宣纸的故事。
这个谈到古法制纸的术语,就像说相声贯口的簾师,从四岁起就和爷爷、父亲在纸簾厂度过。
程宵春还记得,从爷爷的爷爷开始,祖籍在安徽的程家就是做纸的。家业壮大后,程家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徽商。爷爷接手以后,将祖业搬至衢州,并把江西的打簾技术融合进了自己的工艺。“这都是因为奶奶当年正是江西簾头的女儿。”
五六岁大的程宵春最喜欢黏着那些老师傅,听他们讲那些亦真亦假的江湖故事,或者跟着奶奶连玩带学地做着手工。
“以前的社会结构讲究传承,所以,干这一行就是顺其自然。”程宵春说,他压根儿连学徒期都没有经历过。
但他最终也没有像自己的祖辈一样,成为一名职业簾师。从17岁起,程宵春便通过招工进入了当地一家国营化肥厂,当了一名工人。
由于工业造纸的碾压,手工纸的生存空间一再萎缩。如同程家的纸簾厂,经过公私合营、国企改制等变迁,最终回归到了手工作坊的经营模式。从上世纪90年代起,一家人从市中心搬到了郊区,继而又去到更远的地方。如今,他们的手工作坊是由一座废弃的乡村学校改造而成的。
程宵春白天在工厂当装袋工补贴家用,晚上回到作坊继续他所熟谙的打簾。这种既妥当又纠结的生活状态,都集中在了这个丰富的个体生命身上。
几十年来,他经常跟着父亲到原产地采购原料,拜访客户,与行内的老匠人联络感情,他也走遍了各地宣纸厂,尤其是那些仍在遵循传统手工纸制造工艺的作坊,去寻找真正的宣纸。
每一次远行,都让程宵春实实在在地感受着这门古老的传统手艺是如何几经沉浮,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的。
“好多人对宣纸是没有概念的。实际上,它是诸多书画纸中的一种,是在逐步分类的过程中形成的。因为在安徽宣城地区出产,所以名叫宣纸。”
如果从工艺上来描述,宣纸就是用燎皮燎草配浆捞出来的纸,整个生产的全部过程由一百四十多道工艺组成。在程宵春看来,判断一张纸的好坏,首先看料,再看工艺。
制作宣纸的主料必须来自于生长在当地的青檀皮。檀树一定要经过修桩、修枝,有规律地生长。砍伐檀皮的时节在冬季,更精确地说,是在立冬以后的两个多月,获得的皮质才是标准的。
而现在的商家,开春以后还继续伐皮,也叫春皮。因为冬季时间太短,工人又非常有限。不过,此时檀树中的养分已经集中到了嫩芽里,檀皮的纤维结构也发生了变化。春皮的质量相较于冬皮,自然能被甩开几条街,价格也便宜了很多。
同样是冬皮,生长的海拔高度不同,质量也不相同。高海拔的最好,山腰的次之,山脚的最末。但目前能大面积栽培的青檀,往往只能选择在山脚下。
冬皮质量虽好,但备至的时间也更长。由于皮质坚硬,先要高温蒸煮,才能将皮剥落,然后洗净、晾晒。春皮则要容易得多。
除了主料,更“昂贵”的是辅料,一种也是只在当地出产的稻草青雪。青雪的稻秆又长又白,但它的亩产特别低,没有农户愿意种植,只得单独雇人种植,再加上贴粮的支出,成本直线上升。
猕猴桃胶是制作手工纸的重要黏合剂,只有掺入了胶,纸槽里才捞得起纸。缺陷是,采自冬天的猕猴桃,胶的黏合力度才足够,其余时间里都只能用化学品替代。
类似的还有石灰,取它的碱,起到去木质素的作用。但传统的浸泡过程在大多数情况下要一年的时间,而现代工艺使用的是纯碱、烧碱和漂白剂,可将时间压缩至18个小时。
“所谓片纸三年功,说的是,按照古法,选用最好的主辅料,宣纸的整个制浆过程需要整整三年的时间。”
在程宵春看来,古法制纸的工艺并没有特别高深的地方,不过就是熟能生巧罢了。上好的宣纸,无非是需要匠人和使用者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因为无论是选料还是制作的每一个步骤,都是严格遵循大自然的节律的。手工艺的独特性,正是源于大自然的独特性。
“可现如今,已无一家做宣纸的是完全遵循古法的了。”程宵春说,唯利是图的厂商连燎皮燎草都省略了,直接用龙须草替代,制纸的过程几乎只需要几天。而那些尽量还原传统手工纸制作流程与工艺的作坊,在市场上几乎都没什么竞争力。
纸与纸是不同的,使用它的人自然也是不一样的。在古代,宣纸是书画纸中的奢侈品,它的使用者多是文人士大夫。浆师、簾师、掌簾师在业内也拥有很高的地位。
但程宵春越来越感受到,做纸的人反而对纸张质量没有发言权了。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说,传统手工纸的衰落与现代人的鉴赏、需求的演变息息相关。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国产宣纸开始大量出口日本,著名的红星宣纸厂一年的产品有90%是用来出口的。而日本客户对纸的要求是柔软、洁白度高。“这种纸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上乘的宣纸。”程宵春解释,因为好宣纸特别讲究筋骨。
但市场导向决定了,国内纸厂开始大量生产这种品质的宣纸。为符合要求,烧碱、漂白剂都由日本直接供应。
而国内的使用者,则越发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纸了。程宵春说,宣纸按照加工方法、原料、规格、纸纹等不同可大致分为许多种类,不同的书画类型对应不同的宣纸。但由于使用它的人缺乏对宣纸的基本了解,不知道该用什么纸,什么纸才是好的。关于纸的知识,已经完全从书画技艺的培养体系中割裂出来了。
甚至是那些所谓的书画家,也不在乎自己用的是什么纸了。“过去的文人墨客看重自己的一笔一画,也看重传承,他们盼望纸寿千年。”但如今程宵春接触的有些书画家,只管完成作品然后出售,“人心就是这样浮躁”。
安徽泾县一带捞纸的当家师傅马泽国曾经说:“做宣纸就是做人心,人心搞得正,才能有好纸。”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雷建军是在一次旅途中偶然结识程宵春的,最初打动他的,是程宵春这个人身上反映出来的对自然界的熟知和热爱,对包括饮食在内的生活本身的热爱。因为对民间手艺感兴趣,所以决定跟拍程宵春生活、打簾的过程。
不过,宣纸行业比拍摄者最初所认识的要复杂得多。在积累素材的四年时间里,他们断断续续跟着程宵春去走江湖,直到现在他们仍没有走完。
有江湖的地方,多有故事。至今让程宵春念念不忘的,就是他行走时遇到的老一辈手艺人,听他们传奇的人生经历。也许是故事听得多了,程宵春也很会讲故事。当有一天,程宵春也不再打簾了,那么他的故事,就会成为他后辈口中的“传奇”了。
乌煤是竹簾漆中的黑色颜料,它是土窑大量燃烧松针后,从窑壁上刮下的薄薄一层烟灰,在漆的过程中至关重要。如今乌煤早已不再生产,而改用化工原料。好在程家十几年前买了一大批乌煤,虽是孤品,但还够坚持不短的时间。
当人们提到传统手工艺,保护、传承是无法绕开的话题,但雷建军的感受是,虽然整个行业在走下坡路,真正的手工匠人却并没有特别的惋惜,他们反而不如外人有那么强烈的急迫感和保护欲。
“现在所有捞纸大师的后代没有一个会捞纸的。该想的办法我们都已经想过了,该惋惜的也早已经惋惜过了,现在只剩下相互调侃。”这就是程宵春的回答。
如今,程宵春偶尔会遵循古法自己做一些宣纸把玩把玩,或是送朋友,或者就为了“显摆显摆”。他笑言,碰到想要收藏的土豪,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
雷建军也一向反对一味矫情地为传统手工艺“贴金”,“我们对这些非物质遗产的失落感到遗憾,但也要尊重生活本身”。
在他们看来,如果一种工艺不再被人们理解且需要,那么,就算力挽狂澜于即倒也是无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