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藏在云锦里的智慧走进千家万户
南京云锦素有“寸锦寸金”之称,历来研究更侧重于其丝织面料在中华文明史中的源远流长。深入研究古人的技艺,探索发现时代的演变,并用现代的思维方法和跨界新生技艺,传达出云锦内在的底蕴与核心,成为云锦研究所的使命与职责。云锦到底是什么?其纹样设计的独特性在哪里?鲜为人知却又必不可少的意匠又是什么……日前,针对云锦的各个问题及新近出版的《藏在云锦里的智慧》,记者对这本书的作者杨冀元进行了专访。
记者:对很多人来说,云锦就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感觉它很熟悉,但真要说出点道道来,还线后市级非遗传承人,又有将近20年在南京云锦研究所修复丝织文物经验,你会如何向人们介绍“什么是云锦”?
杨冀元:云锦到底是什么?这是困扰我很久的问题。为此,我走访了很多业内人士和丝织文博相关专业的老师,答案虽然不一样,但大家都有一个共识,即云锦无论从纹样、寓意、工艺、价值体系还是社会定位等各方面,都保持了极高的地位。
狭义地说,云锦是指南京现今生产且较多继承了中国古代织锦艺术特色的锦缎;广义来说,则是指各历史时期的丝织面料,尤其是元、明、清时期“江南三织造”生产专供王公贵族使用的库缎、库金、库锦和妆花等高级丝织物。而库缎、库金、库锦,能够理解成是要进入户部库房的面料。
记者:为了让人对云锦有更充分的认识,你是否对“云锦”一词的来历也做了一番考证?
杨冀元:“云锦”一词早在汉代以前就已出现,南朝、唐、宋时期的相关文献也有所见,但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云锦”,而是假托云彩来形容织锦华章的一般织物。我们现在所说的云锦,大致起始于元代,盛于明代,流行于清代。明代文献中并没再次出现“云锦”作为丝织品专有名词的相关记载,而是以库锦、库缎、织金、妆花等名词出现的。事实上,云锦就是库锦、库缎、织金和妆花的总称,是先有“物”而后有“名”。因为其锦纹色彩灿烂辉煌,像极了天上美丽的彩云,所以在清道光年间,称南京云锦织造的官办机构为“云锦织所”,而将如此美丽的织锦面料命名为“云锦”。直至晚清,丝织商品生产才开始产生并使用“云锦”这一专有名称。
记者:我国有蜀锦、宋锦、云锦三大名锦,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云锦何以能居三大名锦之首?
杨冀元:蜀锦、宋锦和云锦,其实是锦的发展过程,是从汉之后基于当时最高丝织技艺的面料。所有的锦,都以有着绿色产品之称的桑蚕丝为经纬原料。
云锦作为三大名锦之首,其原因主要在于它的集大成:从纹样上吸收的是历朝历代的所有优秀典范;在工艺上是集成了之前的所有工艺,并根据最新的技术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在织机上,它还吸纳了每一时期的织机精妙之处,最终搭建了兼具历代织机大部分功能的大花楼木织机。
杨冀元:各朝各代各种锦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汉代的蜀锦、宋代的缂丝挖织工艺,就没有云锦通经回纬的妆花品种;没有元代的纳石失等大量金线的使用,就很难有明清时期的云锦金宝地、织金锦品种的产生;没有宋锦彩锦,也很难有彩花库锦的出现;没有蜀锦的经锦织机、小花楼木织机,就没有云锦的大花楼木织机,就织不出多色彩、大纹样,有着独立花纹的云锦匹料。
记者:南京云锦以很强的形式美著称,取材也很丰富,寓意吉祥,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南京云锦研究所曾成功复制的明十三陵“明万历织金寿字龙云肩通袖龙襕妆花缎衬褶袍”即是一例,请谈谈南京云锦在这方面的特色。
杨冀元:该织金衬褶袍身长134厘米,通袖长240厘米,有各式彩龙18条。地纹由手工织造的本色仙鹤、灵芝和捻金“寿”字组成正反五枚缎地,表达了“鹤寿同春、灵仙祝寿、延年益寿”的美好祝愿。通匹共织捻金“寿”字达1045个,上衣由妆花构成柿蒂形,画面是喜相逢的二龙戏珠,和五彩云纹、江崖海水纹相得益彰。下裳包括了四种姿态各异的龙襕,由11幅面料对接打合抱褶而成,红龙、蓝龙相间,显得异常灵活而生动。
记者:要进一步探索云锦,必须熟悉很多专业名词,比如有着悠久历史的“十二章”究竟是什么?
杨冀元:经历代经学家的推崇与诠释,“十二章”成为帝王的专属纹样,成为中国帝王服饰制度、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以“十二章”为帝王服饰纹样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舜帝时期,《尚书·益稷》中记载了舜做“十二章”的故事:“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
杨冀元:云锦图案的构成,大多应用四方连续的散点法、连缀法和几何纹样,在格式上有团花、散花、满花、缠枝、锦群、折枝等。比如团花,就是指圆形的团纹,按织料的门幅宽度和团花“则”数的多少进行布局:则数少,图纹就大;则数多,图纹就小。团花的组合,大体上分为车转法、二合法和四合法。车转法,即因其花纹的组合像车轮或研磨一样向一个方向旋转,所以也称“推磨法”。二合法,是对称的均齐纹样,由左右两边同形同量的花纹对合组成。四合法,是用四组同形同量的花纹,以向心或者放射状的形式组合而成。此外,有一种团花纹样由5只同形的蝙蝠作向心的等分组合,中心安放圆形的“寿”字,即“五福捧寿”;而“八仙庆寿”团花,则由8件形状各异的宝物组合而成。
记者:云锦图案的章法和格局,给人感觉疏密有致、繁而不乱,这是怎么样才能做到的?
杨冀元:在云锦图案的创作上,历代艺人积累了很多宝贵经验,并形成了独有的设计口诀:量题定格,依材取势;行枝趋叶,生动得体;宾主呼应,层次分明;花清地白,锦空匀齐。其他设计口诀还有“花大不宜独梗,果大皆用双枝”“枝长用叶遮盖,叶筋不过三五根”等。比如“量题定格,依材取势”,指进行图案设计时,要根据表现的内容、成品的品种和规格作为设计思想的基础,从而确定需要采用的图案素材和整个图案的章法、格局;还要依据各种织物的要求、某一素材应用,要有与之相适应的造型变化。
记者:都说设计稿再好,如果意匠表现得不好,那织成的云锦作品就不好。那么,作为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意匠是什么?
杨冀元:意匠就是对已经设计好的图案,用线条和限定好的用色进行转化,使之符合工艺规格与表达的过程。它需要匠人倾尽心力洞察纹饰精神,以相得益彰为宜。
记者:云锦的颜色里也蕴含着极具特色的东方审美意趣,请介绍一下云锦对色彩的运用。
杨冀元:截至目前,南京云锦研究所内使用的颜色,大多为中国传统命名的彩色线,包括黄色系、红色系、灰色系、绿色系和蓝色系。其中,黄色系里就有粉黄、乳黄、牙黄、鸭黄、柚黄、丹黄、葵黄、柠檬黄、淡黄、芦黄、松黄、金黄、橙黄、明黄、橘黄、米黄、向日黄、秧色、嫩黄、藩黄、豆黄、嫩姜黄、鹅黄、蛋黄、雄黄、香蕉黄、雌黄、江黄、秋香色、土黄、栗黄、深黄棕、柏黄、槐黄、驼黄、杏色、柿黄、旗黄、黄棕、赭黄、浅驼、中驼、肉黄、桂皮色、圆眼、黄褐色等。
记者:你曾参与复制国家一级文物“直裾素纱襌衣”,这个经历让你对云锦有怎样的认识?
杨冀元:2017年,南京云锦研究所成功复制了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直裾素纱襌衣,其重量仅49克,和原文物一致。我是当时这一个项目的负责人。之所以能复制成功,首先在于原材料,使用了极细的加了捻度的蚕丝线,在成衣制作中,通过拉伸缝制,原来一块48厘米长的面料变成了56厘米。织造面料为经向没有绞的平纹,这对纬度要求极高,织手每天手臂的打纬力度必须一致。领缘部分的绒圈锦,不仅要复原出当时的纹样,还要时刻关注面料重量等。
杨冀元:丹尼尔是指一根长9000米的纱线丹尼尔就是指织造素纱襌衣的一根9000米的蚕丝,其重量只有11克。不一样的规格的蚕丝,由设置好数量的蚕茧进行缫丝。早在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认识到了蚕茧丝的特性,他们会用水溶解丝胶、抽取蚕丝,甚至掌握了热水缫丝的基本技术。到了商代,缫丝就已经普及,一些出土的商代铜器、玉器上的丝织物残片,均可证明其用长丝织成。到了近代,随着机器缫丝业的出现,蚕丝缫制由农家副业发展成新式工业。
杨冀元:以复制明定陵丝织品文物为例,其过程大致上可以分为:采集数据,如面料组织规格、缝制成衣的针脚、针距等;根据文献资料和专业仪器检测确定原料类别及颜色;准备丝线、金银线和孔雀羽等原料;调制植物染料确定颜色样本,并给厂家准备相应颜色丝线;绘制纹样;意匠绘制;挑花结本;根据织物特征搭建不同的织机,进行装机织造;织手和拽花工用大花楼木织机织云锦;制版及排料;手工缝制成衣。在进行数据采集时,便携式显微镜是必不可少的。
杨冀元:中国是世界上首先发明丝织技术的国家,距今四五千年的丝织业更新迭代,可以说,丝织技艺从一个方面代表了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其中,“锦”是最高技术代表的织物,而南京云锦,则集历代织锦工艺艺术之大成,代表了中国古代织锦发展的高度。
云锦到底是什么?云锦里藏了哪些智慧?我们就是想用现代的思维方法,把复杂的技术语言用通俗易懂的现代语言表达,探索时代的演变,思考现代的创新,让大众对中华民间传统文化与传统丝织服饰的喜爱,不仅仅浮于表面的美丽,而更多地在于其内在的底蕴与核心。
杨冀元:云锦的多维度价值体系是中华民族丝绸文化生命力延续的重要活态证据。了解云锦每个织造环节的前世,不仅是了解当时的历史、文化,更是通过阅读、研究,深挖前人留下的智慧结晶,吸取经验与教训,为云锦的未来发展提供素材,少走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