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能源普工“离职潮”:月加班130小时如今困在产线外
轻松的工作,黄松曾拒绝过一次。一个多月以前,正因突然慢下来的工厂生产节奏,黄松选择离开了如今最炙手可热的新能源汽车行业。
今年3月底,黄松辞离了位于深圳坪山区的坑梓二期工厂,这间工厂服务于弗迪,生产动力电池。这是黄松中专毕业后的第二份工作,在职时长一年半,“”三个字,让他本以为这份工作能做得更久一些。
“今年一月份开始限制加班了。”对黄松和他的同事来说,限制加班的时长,意味着收入将大幅下降。
工厂里,普工、技工是最低的两个职级。对应编号分别为I、H。其中普工(I1)基本工资一般为2300元,在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很难维持生活开销。
但作为大厂,严格按有关法律法规向产线工人支付加班工资。生产火热时,普工有机会拿到基本工资两倍甚至更高的加班工资。
黄松向汽车像素展示的一张通知显示,他所在的工厂2022年10月到12月每个月的“加点上限”分别为50小时、60小时、60小时,同期“加班上限”分别为每月88小时、66小时、77小时。这项限制适用于的I-H职级员工,即普工、技工。
之所以要区分“加班”和“加点”,主要因为计薪方法不一样。所谓“加点”是指工作日的加班,可获得1.5倍时薪,“加班”是指周末到岗,可获得两倍的时薪。
举例来说,一位底薪2300元的深圳坪山坑梓比亚迪二期工厂普工,若在去年12月按照“加班加点”的上限来工作,可以拿到约3200元左右的加班工资,超过了岗位的基本工资;其中周末加班占到约2000元,对工人来说更具吸引力。
“我们厂每天的工作上限是11个小时。”黄松告诉汽车像素,他所在工厂的产线工人们周一到周五正常的上班时间为8:00-17:30,出于安全管理等考虑,每日加点上限3小时,下班时间最晚为20:30。周末是相同,2022年12月里77个小时的加班,等于当月9天的正常周末,实际只能休到2天。
普工收入压力大,再加上厂区周围没什么商业,黄松同厂里多数工人一样,没有特别需要出去办的事情,他都会按照每月规定的上限来加点、加班,好存些钱。但今年1月开始,情况急转直下。
“每个人每月只能加班22到33小时了。”黄松告诉汽车像素,最先减少的,是需要支付双倍工资的周末加班,“当月周六日多,限制就多,周六日少,限制就少。”这使黄松的月收入从每月的五六千,一下降到了三四千,刨去全额缴纳的社保,实际到手的更低。
同样受影响的,还有位于长沙的工厂,这里的雨花工厂、星沙工厂,是DM-i等混动车型在全国范围内最大的整车生产基地。
2022年产能最为吃紧时,长沙产线上冲压、总装、涂装、饰件、轻量化部件、基地五六等11个部门集中缺工人,长沙甚至在当年8月给出过“推荐入职最高20000元”的奖励,推荐人和被推荐人,在新工人到岗的前6个月中,每月可领到1000元到2000元的奖励。这项奖励方式,一直持续了数月。
办法十分奏效。去年10月,周川正是在朋友的推荐下加入了星沙工厂,“之前打工认识的,有好的机会,我们都会互相说。”就这样,周川的朋友为长沙推荐来了三名工人,最高的一个月,他拿到了5000元的奖励,周川也拿到了2000元。去年底,周川也推荐来了两名工人。
去年10月到12月,他每个月的上班时间比黄松更长,“厂里也有对加班上限的规定,但任务太紧,没那么严格执行。”最好的时候,连基本工资、加班工资带上推荐奖励金等,周川曾收入过万。
让周川想不到的是,如今这笔快到期的奖励金,开始占到他工资的大部分。由于地域差异,长亚迪普工(I1)的基本工资是1950元,比深圳低。今年3月,周川实发工资不到5100元,其中3000元是推荐奖励金。
今年3月份开始,总装任务明显减少了。周川告诉汽车像素,每天的生产任务单班、八小时就能完成,这让他感到落差很大,“去年11月和12月都是双班满产,加上今年1月份过年合班,招来的产线工人很多,现在很多人都是挣个基本工资。”
无论对于黄松、周川,还是他们身边多数职级在I-H之间的工人来说,比亚迪工厂的基本工资竞争力显然不够,“大家都是奔着加班来的,不加班肯定不干了。”
黄松记得,他所在的工厂上一次严格限制加班时长,还是在2021年底,宿舍中一位工人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意外,家属将责任归咎至比亚迪的工作强度。
事情发生后,工厂开始限制加班时间,很多工友离开了。那次黄松没走,一是因为他刚刚度过3个月的试用期,二是因为他朦胧觉得,这毕竟是意外。后来证明他是对的,对加班的限制两个月后结束了。但今年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了。3月底离职时,黄松的底薪是2350元,多出来的50元,是黄松“晋升级别、加薪”的结果,“每次加二十多块”,一年半里一共加了两次。
调薪幅度不大,机会却来之不易。黄松所在工厂每人每年有两次晋升级别的机会,可晋升名额却是有限的,每个部门每次十余个。厂里大一些的部门普工人数经常在数百人以上,谁来晋升,全部掌握在领班、主管的手中。“很多人干了两年,才晋升一次。”
黄松运气好,分到的是普工人数不到百人的实验生产线,负责新产品的小批量试制,因此晋升的机会也就多了些。
钱不多,但对于工作不久的他来说,两次晋升激励不小,更何况在比亚迪这样的大厂,他本想珍惜自己的幸运。
一般每个季度到来前,主管会把本季度对加班上限的规定发给工人,黄松身边很多行动快的同事,在看到今年前三月的加班规定时已开始找起了下家。广东工作不难找,很多人2月份走了,黄松一直等到3月底。
在深圳,像黄松这样的普工,一年半的工龄已不算短。很多人干两天觉得不适应立刻走了,也有干了几周、几个月离开的,黄松身边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
5月初,多家新闻媒体报道称长沙工厂出现“排队离职”,其中财联社探访长沙望城工厂,了解到因离职员工数量太多,用工方甚至以“本月离职名额已满”为由,拒绝了少数员工的离职申请。
5月8日,官方回应称:经核实,“离职名额已满”、“排队辞职”等说法与事实不符。目前,长沙园区人员招聘工作正常进行。
特意指出“目前公司订销良好,市占率稳中有升,今年1至4月销量位居行业第一。”
“望城工厂不是做车的,主要做电子,比如手机组装。”长沙工程院的工程师黄超告诉汽车像素,据他所知,负责整车的雨花、星沙工厂不至于到拒绝工人离职的地步,但“产线工人的确走了不少,尤其是前几个月。”
今年前四个月,汽车市场整体承压,新能源也不例外。5月11日,中国汽车工业协会公布前4月的新能源汽车产量为229.1万辆,同比增速42.8%,增速不到去年同期的一半。
突然的降温,低于很多车企的预期。作为国内畅销顶级规模的新能源汽车厂商,同样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周川所在的星沙工厂基本的产品是汉、唐两款王朝系列的高端车型,两款车价格的范围约为20万元至34万元之间,均是的销量主力。
虽然是逆风,两款产品销量并没有太动,今年4月,汉、唐两款车分别卖出了14329辆和11759辆,维持了月销万辆以上的局面。今年前四个月,新能源车累计销量76万辆,位列第一。但相比于定下的2023年销300万辆、挑战350万辆的目标,目前的销量规模,难以满足胃口。
“4月份我们每天的生产任务只有350辆到450辆。”周川告诉汽车像素,他所在车间负责唐的总装,4月每天的总装任务,只有2月份高峰时的一半。虽然新能源车销量1月份就降温了,但比亚迪直到3月才大幅调低了产量,这让按照巅峰状态配备的众多工人们猝不及防,一时难以接受。
与黄松的选择一样,周川决定不等了,他计划5月拿到最后一笔推荐奖励金后离开。
黄松的中专专业是电商,他自认为没学到什么专业技能。到之前,黄松第一份工作在仓库,很清闲,但心里有些慌。到了,虽然忙碌,他觉得是踏实的。如今,他又回到了一年多前那种,清闲却心慌的状态。
他没办法判断从离职的决定是不是对的,“如果过几个月恢复了,应该会回去吧”。回去并不难。官方运营着一个叫做“集团官方招聘”的抖音账号,为吸引主要性别为男性的工人们,账号选了一位全妆女性作为主播,她有时穿上工服,有时换上白色短裙、戴上红色丝巾,向粉丝们介绍工厂的生活。截至5月12日,集团官方招聘账号后台粉丝96.7万。应聘者通过账号后台简单填写姓名、电话,便可在九座有工厂的城市中选择一个,预计入职时间只有三个可选项,“三天内、七天内、其他”。
负责长沙雨花工厂招工的曹慧告诉汽车像素,最近长沙工厂又开始招人了,抖音来的工人线索,她立刻会开始联系。如果对方几分钟内不回,她甚至十分钟内会发去四到五条短信。
曹慧每天要送几十至几百个人进厂,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普工,工厂对普工的要求很简单,年龄在16到45岁之间,“只要身体健康就可以要了,面试基本就是填个信息而已。”
入职流程也不繁琐,新工人当天上午10点到招聘中心开始填表、体检。体检流程很简单,主要关注有没有高血压、色弱。
体检完后,曹慧的同事会将工人分组,带去各产线部门的车间,多数车间主管面试时间五到十分钟,有的主管甚至一个问题都不问,看一眼便开始安排工作了。
一般到了下午,工人们都能拿到劳动合同。临时工签半年,正式工可以签三年,试用期三个月,很少有不通过试用的情况出现。
曹慧所工作的“雨花招聘中心”,紧挨着工厂工人宿舍,旁边就是雨花工厂的大门。每天迎来送往的人很多,这一个位置方便。
34岁的李华进长沙雨花工厂五年了,他已经习惯了身边同事人来人往,习惯了很多年轻人走了又回来。
他告诉汽车像素,去年大部分光景里,长沙都处于缺工的状态,很多从湖南去广东的工人,闻讯从广东再回到湖南。
为了给工人一个更稳定的生活环境,宿舍管理员会张罗一些留厂时间长、互相熟悉的普工住到一起。李华同宿舍的工友大都留岗都超过了两年,有一位甚至干了七年,在雨花工厂的全部普工中,算工龄最长的那一批了。
今年3月,李华居住这间“稳定”的八人间宿舍里空下了两张床铺,一空就是两个月。
李华没走。工作五年的他在长沙安了家,没办法说走就走。“长沙不像南方(广东),工厂没那么多,可选的不多。”他还有一些积蓄,可以维持开支。
没走的另一个原因是,五年的经验,李华习惯了工厂生产节奏的某种“轮回”,“老工人都知道,等人走得多了,加班工时又会恢复。”他觉得这是工厂清退多余劳动力的方式,但工人走太多;工厂便会增加加班工时,来留住剩下的人。